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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8章 15(1/2)

从丁盘岭的帐篷出来时,易飒在门口站了会。

不知道在看什么,但一切又都看进了眼底:远处发亮的雪盖把那一片的天顶衬得泛白,蜿蜒的银色细流像针脚细密的缝线,把一块一块青褐色的苔藓缀织在了一起,帐篷间袅娜着晨炊的烟火气,偶尔有人走动,迎着晨光的影子都显得生机勃勃。

易飒叹了口气,攥着那本软面册子往边上走,但其实这一大片都是平地,没遮没挡,一览无余,并没有什么适合一个人静静待着的去处。

她走到营地边的一块坡地上,本子一扔,权当坐垫,然后一屁股坐下。

裤脚因为这坐下的撑力微微提起,露出脚踝上纹身的一部分。

易飒把裤脚往上提,又把袜子往下拉,终于使得那个纹身露了全貌。

去死。

妈的,当初到底为什么纹这两个字来着?

不记得了,可能是青春期叛逆,生命无限、活力旺盛时,就喜欢把死亡一类的词当口香糖,整天嚼个不停,以彰显自己特立独行,她记得,纹身的那天,阳光很好,她在字体间举棋不定,纹身师于是推荐瘦金体,说是这字“行笔瘦劲,至瘦而不失其肉”,就跟她这个人似的,纤瘦细弱,但整个人劲劲儿的。

她喜欢这恭维,于是就纹了。

现在回看,不自觉打了个寒噤,觉得命运里的某种谶言,在很多年前,就已经攀上蘸着墨的针尖,细细扎进她的皮肤里,像扁鹊见蔡桓公时提醒的那个“君有疾”,在腠理、在肌肤、在肠胃——待她窥破玄机时,已在骨髓。

早知如此,就该纹个“长命百岁”什么的。

不远处有人经过,易飒抬头去看。

是丁碛。

丁碛也看到她了,下意识低头想回避。

易飒吼了句:“姓丁的!”

然后朝他勾手指:“你过来。”

叫自己吗?

丁碛迟疑了一下,还左右看了看,确定没其它的丁姓。

他走上前来。

易飒还坐在原地,眯缝着眼抬头看他,竖起两根手指,作了个挟夹的姿势:“有烟吗?”

如果不是没闻见酒气,丁碛真要以为她是喝醉了。

事出反常必有妖,他提了几分警惕:“没有,再说了,你不是从不抽烟吗,只抽烟枝的。”

易飒冷笑着垂下手,指尖触地时,顺势揪了一把带霜的苔藓在掌心慢慢搓揉:“我换个口味不行吗?

我问你啊,现在处处巴结丁盘岭,什么意思?”

丁碛不动声色:“盘岭叔是长辈,安排我做事,我做是应该的,合情合理,怎么就叫巴结了?”

易飒挑衅地笑:“不是,你是忽然发现,丁盘岭压得住丁长盛,更有势力,更有心机,你觉得跟着他会更有保障——但我告诉你,我无所谓,不管你跟谁,不管你脑袋上罩多大的伞,该朝你算的账,我还是会算。”

丁碛皱了皱眉头:“易飒,凡事何必这么较真,我想重新做人,你行个方便,对大家都好。”

易飒差点跳起来:“你放屁!

重新做人这词是这么用的吗?”

她拿手指点向丁碛:“你不过是做脏事做腻了,厌烦了,又觉得有风险,会有我这样的人穷追不舍,于是想换一种轻松的活法。

那些前账,你不消、不吭声、不交代,指望着大家都不追究,放你一码,就雨过天晴了,是吧?”

丁碛不想再纠缠:“大清早的,你是不是吃错药了?”

他转身想走,脚踝处忽然紧勒,低头看,是易飒不依不饶,拽住了他的裤脚。

“我再问你啊,你跟井袖是怎么回事?

你爱上她了?”

丁碛无可奈何,不懂她怎么会忽然发起疯来:易飒之前,是跟他一直不对路,但不至于这么颠三倒四的啊。

他用力把裤脚挣脱出来:“我不知道什么爱不爱,我也不讲究这东西。”

易飒讥诮地笑:“不是要重新做人吗,那就从不祸害人开始啊,既然不爱,就别他妈假惺惺的欲擒故纵,又是送钥匙又是送关怀的,恶心!”

丁碛盯了她半天,忽然笑了:“听你这意思,井袖跟了我,就一定死路一条了?

要不要打个赌啊,没准她选了我,是这辈子最幸运的选择呢?”

易飒喃喃:“说这话,真是连脸都不要了。”

她仰头看天。

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给人定寿数的,像割韭菜一样,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把她给割了,却放任丁碛这种人继续活下去,还活得好好的。

***

宗杭一早起来,就不见了易飒。

洗漱完了,也不见人回,先还以为她是去找丁盘岭了,但明明见到丁盘岭和丁长盛在一处说话,又以为她去吃早饭了,然而临时充作饭堂的简陋帐篷里,也没她的影子。

宗杭只好绕着营地找,中途拽住一个看起来还算面善的人打听,正说着话,丁碛从旁经过,脸色不是很好看,大概听到了一两句对答,冷冷说了句:“在那头发病呢,也没人管。”

发病?

宗杭额头上青筋一跳:今天是19号。

他也顾不上高反了,发足向着丁碛说的方向狂奔,远远就看到易飒在地上坐着,抱着膝盖,垂着头。

到跟前时,上气不接下气,宗杭扶住膝盖弯腰,一句话都被大喘气分割得断断续续:“易飒……你……没事吧?”

易飒抬头看他,眼睛里一片茫然。

就在片刻之前,她还是只胀满气的刺球,向着丁碛没头没脑滚扎,但她很快就发现:随便揪个人过来发泄,并不能让自己好过。

于是就蔫了,觉得整个人没了血肉,只余骨架,尽力撑起一幅耷拉的人皮。

宗杭觉得不对劲:“易飒,你怎么了啊?”

睡觉前不还好好的吗?

易飒盯着他的脸看,忽然冒出一句:“宗杭,你的脸脏了。”

是吗?

宗杭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:应该不会啊,他刚洗完脸,照镜子的时候,明明清清爽爽的。

易飒说:“过来,脸过来,低一点。”

宗杭依言低下脸去。

易飒伸出手,捏住他腮帮子上一块肉,往边上一提,又一提。

宗杭一下子反应过来,倏地抬起头,捂住被捏红的地方:“哎,你故意欺负人吧?”

易飒咯咯笑起来,差点笑出眼泪,她拿手指抹抹眼睛,说:“是啊,就是故意的,怎么着?”

怎么着?

也不能把她怎么着,再说了,今天19号,不希望她生一点点气,能开心最好。

于是岔开话题。

“你吃饭了吗?

帐篷里有饭,去晚了就只能吃剩的了。”

易飒摇头,拿手拍拍边上的地:“坐下说。”

宗杭坐下来,双手摊开了向着她:“刚刚你的手好凉,要我给你捂一下吗?”

易飒斜了他一眼:“你是想摸我的手吧?”

宗杭气了:“我是那样的人吗?

我就是看你的手凉,很纯洁地帮你捂一捂,你肯定这么坐着好久了,手冻得跟冰坨坨似的。”

易飒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
是冰凉的,而且刚搓了苔藓,并不干净,沾了些泥沙和草汁。

她掸了掸手,把手交握着递过去。

宗杭赶紧双手拢起,把她的手包住,还低下头,朝掌内呵了呵气——是跟电视里学的,他觉得这样,能暖和些。

他的手真是挺暖的,干净修长,修剪齐整的指甲上泛健康的光泽,不敢去想,有一天,这手会干瘪褶皱、指甲脱落。

抬头看,他有一半的脸正浸在清晨初升的光里,面部轮廓很柔和,没有那种给人压迫感的冷峻和凌厉,这世界即便对他不是很友善,他也没有对这世界紧绷——

光洁的额头上映出细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茸毛,开心的时候,眼角和嘴角都微微上扬,那弧度,像是要盛住每一滴的笑,收个满满当当。

易飒觉得自己真是喜欢他,他这一辈子,眼角眉梢,都不该落阴霾。

她深吁了口气,把胸臆中的种种缱绻都压回去,失神了会,轻声说:“宗杭,你回家去吧。”

宗杭随口答了句:“我知道啊,等这事完了,我就回家了,都不知道怎么跟我爸妈解释,实话不能说,编又编不出好借口来。”

易飒说:“已经完事了,你可以回家了。”

哈?

宗杭纳闷:“不是昨晚上才下了漂移地窟,丁盘岭还说别急着下结论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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