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九章 荷戈行(3)(2/3)
张世本听到这里,如何不晓得,这是大宗师从基本技术层面告知了他,自己儿子确系是可能如战报中那般去世的,而战报仓促送达,既然内容没什么离奇之处,十之八九就是真的了——自己的那个天才儿子,死在了黜龙帮手上。
一念至此,张世本枯站了片刻,却又忽的跌坐回了座中,然后开始嚎啕大哭,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,哭的是涕泪交加。
至于东都八贵中的其他人,眼看着这一幕,也都觉得无趣,相顾四面后,便主动离开了议事堂,转到外面院中各处公房里办公,好继续处置此事。
别人不提,宰执牛宏片刻后便拟好了战死人员的加封抚恤文书,然后来寻曹林。
结果来到此处,才愕然发现,曹林只是面露哀凄之态,坐在那里出神。
牛宏心中一叹,如何不晓得,曹皇叔此番遭受打击,确系是如丧肝胆,只是他的身份、地位和东都的局势让他不能如张世本那般肆意表达出来罢了。
一念至此,牛相公到底是没有忍住,递交文书的同时,稍微埋怨了一句:“曹中丞……刚刚你没必要做解释的。”
这意思很直白了,关陇人心浮动,野心家数不胜数,想趁势捞便宜的也不少,但是白、张两家无疑是目前最强大的支流……或者说,曹林和东都最忌讳的便是白张合流,晋地一体。
刚刚若是能指着此事,坐实了是白有思杀了张长恭,两家闹起来,曹林的日子便好过了不少。
曹林当然知道对方所指,也是为之一叹:“这种事情,我还不屑于做……白三娘可恨可叹无妨,可张世本为国家死了儿子,张长恭为国捐躯,怎么能指个假仇人呢?”
牛宏反过来也略显感慨的点点头……其实他和苏巍、骨仪愿意支持曹林,还不是看中了对方有原则,讲规矩吗?
话至此处,本不必多言,牛宏见曹林批了文书,也拿了过来,准备直接交给白横津做处置。
但刚到门口,身后便传来一句话来:“老夫以堂皇做事,荣辱俱加于身,虽称不上正大光明,却也自问少存阴私,为何还是这般困难呢?
是力不足,还是名不正,又或者是德不彰呢?”
牛宏立在门内,想了一想,本想回身告诉对方,可能名不正的是你,但德不彰的却是那位圣人,力不足的更是大魏……但你却太过于大公无私,把三者当成一回事了,这才会步履维艰。
然而,他到底是没有开口,反而捧着文书低头离开了。
济水流域的多雨季节已经过去,转而暑气蒸腾,闷热处处,各处河沟、淤积,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层层下落。
不过,这不耽误凝丹之后的张行张大龙头身侧总是寒气逼人,而且有数不清的冰镇酸梅汤来饮,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所以大家都喜欢往张大龙头身边钻。
倒是白有思,自从回来以后便开始避讳起了黜龙帮的内部事务,只是在军寨中写写画画些什么,很少出面。
这日,刚刚重新汇集起来的黜龙帮上下在军寨棚子下面,如昨日下午那般,又争了一上午的军功……真的是争,战场上每个细节都被无数人从不同方位给讨论了一遍,所有人都争的面红耳赤……这个说那个军官首级算谁的,那个说哪里崩盘是谁不行。
而张行也乐见如此。
一则,这相当于战后总结,二则,赏罚分明是军队立身之本,三则,他需要那些基层军官士卒越过头领,直接跟他做交代,强化组织的重要性和自己的位置。
但说实话,这个过程中,对于中下层军官而言是激烈的,迫不及待的,唯恐疏漏的,可对于高层而言,尤其是黜龙帮架构下的大头领们和大部分头领们来说,就显得没有什么意义了……后者追求的是扩张与水涨船高。
当然,也有如雄伯南这样觉得为一个两个首级、军旗的缴获争来争去,会坏了义气的。
还有一些明显偏文官的头领,也都不耐。
那几位地方上的舵主,前面负责后勤,战时负责宣讲,功劳也跟这些军人不是一路的事,此时也多百无聊赖,只是冷眼旁观。
不过无论如何,这种事情今天上午就要结束了,随着最后一份伙长级别的集体功勋争议讨论妥当,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。
张行带头,众人走出木棚,准备去做下午的另一件正事、大事。
但还未出军寨,张大龙头便忽然止步,诧异来问:“这是什么声音?”
众人屏息凝气,旋即察觉到了声音所在,立即会意,然后是最近跟张大龙头走得很近的一位头领柴孝和来言:“回禀张龙头,这是降兵们在哭。”
张行若有所思:“哭什么?
我怎么记得伤员一律放回了呢?
是我们虐待他们了吗?”
“那肯定没有。”柴孝和笑道。
“这些士卒都是有战场经验的东境本土士卒……将来顺流而下取齐鲁周边的时候最合用……各位头领都只当做宝贝来看,如何敢虐待?
只是照常当民夫来用而已。”
“那到底是在哭什么?”张行追问不及。
“应该在哭张须果、鱼白枚那些人。”旁边头领梁嘉定见问的急,也不再多遮掩。
“张龙头不知道,你们不在这些日子,他们一直在哭,就是哭张须果那些人,但我估摸着也有一开始害怕被屠戮的意思。”
“确实如此。”旁边另一个留守打扫战场的头领夏侯宁远也赶紧来言。
“张须果带兵虽称不上爱兵如子,但赏罚分明,令行禁止,颇有威望,所以一直都在哭。”
“不对。”张行想了一想,立即摇头。
“昨日就没这么大哭声……若只是怀念张须果,应该哭声一日不如一日的才对。”
众人愕然一时,也都不解。
倒是一开始被抢了话的柴孝和,此时脱口来做解释:“诸位湖涂了,莫忘了前面在做什么,今日再哭,当然是因为他们刚刚去挖了坑,往坑里扔了他们昔日袍泽的尸体……见到惨状,不免哀恸。”
张行以下,众人这才醒悟,继而觉得自己脑子果然是被上午争功给争麻了,居然连这个都忘了,简直是灯下黑。
原来,今日下午的正事不是别的,乃是因为天气燥热,不敢暴露尸首,所以在打扫完战场后,便要立即统一掩埋尸首,举行葬礼。
据说按照张龙头走前吩咐,黜龙军的那两千出头的死者还要专门立碑刻字,尽量记录姓名职务的,这些头领、军官现在就是要去做仪式的。
相对应的,作为敌军和战败者的齐鲁官军,哪怕战死者和战后被猎杀者高达四千之众,也没有这个资格的,他们同样是被埋葬,却只是被战俘和民夫们挖了浅坑,仓促掩埋而已。
“人生大事,莫过生死。”张行想了一想,便也有了主意。
“将这一万战俘放出来,和我们的士卒一起去做围观,待会封土的时候,也给齐鲁军顺便填些土便是。”
周围人面面相顾,都觉得此事无所谓……韩引弓跑了,齐鲁军完了,接下来黜龙帮肯定要往济水下游去大肆扩张,去完成自己贯穿东境的战略构想,这时候张三爷要做仁义收买当地的降卒人心,谁还能说什么不成?
于是乎,众人继续向历山而行,那些尚未被整编的降卒果然也被放出。
就这样,到了下午时分,历山脚下,旧日战场那里,密密麻麻再度猬集了当日一战的两军官兵。
“两位龙头、魏首席,诸位大头领、头领,请看那边。”
夯土将台上,作为柴孝和副手参与此事的杜才干以手指向了历山方向。
“墓地集中在山下南北官道的东侧,也就是挨着历山的位置……毕竟是战场,不可能一人一穴,齐鲁军挖了五个大坑,每坑八百人上下……我们挖了十个深坑,每坑两百人不足,碑文也都准备好了,从济阴和东郡召集的工匠,赶工刻好的名单。”
“但也有许多不足。”主要负责人柴孝和在旁补充道。
“譬如名单,原本属于西线这里的,人员清楚,名单准确,一对就出来,而东线那里好多是东线征募的,来源也混乱,名字都是乱的,两百人的坑,能写出来一百二三便不错了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些袍泽是东郡、济阴郡本地的,他们家人被知会了后,来要尸首,回去安葬,我们也不好拦……但估计是消息还没传开,所以并不多。”
“辛苦了。”张行连连点头。
“我还是那句话,有比没好,对比错好……尽力而为,无愧于心就是。”
周边众人,忙不迭点头。
“那我们该怎么做?”目光扫视了周边地形后,张行眯着眼睛继续来问。
“你们有什么安排吗?”
“有请来的黑帝观道士来战场中央的官道上做仪式,仪式以后,因为封坑太多,请龙头、首席、大头领们从这里出发,带着各位头领分开各自上香,然后各自焚烧祭文,立碑、封土。”杜才干口干舌燥。
“而士卒、俘虏,居于眼下的工事区和官道西侧分散来看,便足够了……丧事嘛,无外乎如此。”
“辛苦了。”张行只是如此说。
倒是留在此处的贾越,此时终于开口:“要不要跳战舞?”
周围人怔了一下,而包括张行在内,复又立即醒悟,贾越说的应该是北地黑帝信仰中的一种舞蹈仪式,主要以庆祝战争胜利、展示军威、哀悼战友死亡为主……河北、晋地,乃至于巫族那里,都有相关的文化变种,基本上就是持兵刃大开大合的集体舞……东都那里,逢年过节,皇家也有表演的,譬如被张行杀了的那位北衙高督公,据说就极为擅长这个。
“怎么样?”既然是常规操作,张行自然没有反对道理,只是回头去看柴、杜两个负责人。
“只怕来不及。”柴孝和有些不安。
“毕竟没有准备……而且也没有好的场地。”
“等封土完毕,再来跳也无妨。”张行会意,立即与贾越打商量。
“谁愿意跳谁跳,想在哪里跳就在哪里跳。”
贾越思索片刻,重重点头,柴、杜二人也赶紧随着颔首,都不再纠结。
仪式开始。
众目睽睽之下,先是集中请来的黑帝观道士们的时间,他们穿着黑色道袍,在之前战场上的官道上边走便做仪式,此地东侧是放了尸首的大坑,右侧和两头是围观的士卒……虽然总体上看不大懂,但这种专业人士来做的仪式感还是让人感到了安稳起来。
实际上,张行已经从这些黑帝观道士的仪式中看到了一点那种战舞的余韵,只是没有吭声而已。
上上下下,也都没有多余言语动作,大家只是肃穆来看。
待到道士们退场,便是张行等人各自去上香、焚祭祀文的过程了……这个过程同样没有出问题,但这个流程结束,退回到官道上集合,即将立碑之时,张大龙头却忽然打破了流程。
“祭文是谁写的?”张行恳切环顾。
“是祖大头领。”众人本能察觉到一丝不安,最后是李枢上前接住了话。
“写的不好吗?”
“写的不好。”张行看着对方下了定论,丝毫不顾祖臣彦面色发白。
“今日在这里埋葬的,无论双方,都是逃亡追逐中连庄稼都不舍得践踏的庄稼汉,敢问有几个认得这种文章?
若他们真有灵通,听了此文只会烦躁吧?”
这话众人听了,有的觉得有道理,有的却觉得张大龙头在没事找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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