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鏊想起弘治十一年从东宫走出的那一天，他知道大明会有一个不得了的帝王，但关于未来，他还从未有如此大胆的想象。

当时只觉得，太子应该蛰伏起来，用心读书，潜邸内再储备些相才良将。

将来众正盈朝，大明国泰民安。

顶多也就如此了。

但是现在他明白大明的少年皇帝心中有一幅自己的治国图景。

可开海之议绝非如此简单的事情，不说海上风浪无情，便是东南沿海士绅一体，朝廷真的在某个地方开个市舶司，又有梅可甲这样的官商代表，往后那些商人的利益得被挤占到什么程度？

更让他担心的是，政令在传递的过程中会出现层层加码和歪曲圣意的情况。

权力和欲望交织在一起，就像一头可以自我生长的野兽。

万一具体施政的人，用力过猛，说不得就是东南大乱。

到那个时候，国家怎么受得了？

但皇帝似已铁了心，虽然他还是在好好说话。

“……陛下。”

朱厚照把目光投向谢迁。

“微臣揣测，陛下令少府设立造船厂，是不是将来还想要再建大明水师？”

朱厚照抿了抿嘴唇。

准入制？

内阁和各部尚书皆有些不解。

这话一说，暖阁里的人都明白。

杨一清眼睛一亮，“此为围三阙一之法。”

其实对于朱厚照来讲，他本不必把话讲得那么决绝和难听。

但就如同向地方展现朝廷决心的道理一样，他也要向眼前这个‘权力中枢’展现决心。

杨廷和还有话说：“为统筹全局，微臣还以为应临时加派浙闽总督，统揽军、政、市舶司三务，位列三司、巡抚之上！”

如果皇帝是大大的昏君，那么官不做也就不做了。

可他并不是，他在缔造一个伟大的时代。

最坏的情况是什么？

“所谓最坏，也就是地方豪强士绅挑动百姓闹事，东南遍地是匪，民不聊生。”

“可这样一来，选择准入的商家，岂不是也便宜了他们？

以往走私，现在竟顺理成章的合法了。”

然而水师的筹建费用更加夸张，除非，海贸真的获利巨多。

“说。”

“陛下，如此敛财……”

有很多事，他是想一件一件做的，而并不想在一夜之间把这个国家搞得翻天覆地。

更不想刺激他们过深。

“有些事，你们是可以劝的。

但这件事，朕要乾纲独断，如果因此亡国，那朕来做这个亡国之君！”

但特殊时候，特殊手段。

反正地方卫所实力本身不大，浙江、福建都指挥使司还在朝廷手中，那就乱不了，即便有人有异心，那离尾大不掉也还远着呢，之后再拆散就好了。

这件事他一定要做，谁也拦不住！

“……如此，就要做最坏的打算了。”

朱厚照说道：“海上风大浪急，且海贸不是开个包子铺那样的小本生意，普通人做不起，拦他们在外面，是为了保护他们。”

“然而以陛下之才能，为何要首选东南？

大明两京一十三省，最不能乱的就是东南啊！

又或者先于浙江一地试点亦可。”

“如此一来，东南必乱！”

！

！

皇帝竟然都想到了宗室造反……

朱厚照翻翻白眼，大手一挥，“收来的银子朕一分不要！

入户部，充作赈灾款！

而且只做赈灾款，其他人不许动这笔银子的心思！”

“哼。

不抄家人人付不起，一抄家人人付得起！

这是为天下灾民要的赈灾款，陛下尽管说是闵珪开的口、献的策，叫他们都来骂我吧！

老臣不怕！”

其实朱厚照心中还有谋划，便是真的开了海之后大量白银涌入的问题，但那涉及到货币改革，并非眼下的事。

“汰换的原都指挥使呢？”王鏊追问。

“准奏！”

朱厚照点了点头，“先将浙江、福建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及同知全部更换，并允许新任都指挥使自己推荐所辖卫所指挥使人选。”

李东阳问：“许豪强不许百姓，此类事如何向天下人交代？”

“可朕不是没给他们活路。

是他们自己贪心不足！”

“谁说准入制是免费的了？”朱厚照双手一背，提起这个他可太知道了，“准入制的发放权力收在浙闽总督手中，所有要入名单的商家，需要向朝廷报备其东家的姓名、籍贯、儿女及亲属情况，所出海商品的名称等信息。

以及……你们说让这些走私商人交多少银子合适？”

但谢迁还是能猜得到，

因为当今圣上有着不弱于太祖皇帝的掌控欲，大明的商队在海上如果得不到保护，皇帝会受得了？

朱厚照想到了跟在周尚文后面的那七个兄弟。

“开海令之前，朝廷应当先下清查预备仓令，不过不以浙、闽两省为重，而以南直隶、江西为重。

便是东南一旦有变，朝廷可输粮入两省，安顿百姓，不致酿成大灾！”

“不错。”

“不行！”朱厚照好话说到了尽头，“似这种事，朝廷必须要展现出坚决的意志！

试点来试点去，那帮人还以为朝廷在踌躇之间，这不是鼓舞那些反对的利益集团吗？

谢阁老，朕知道你这是老成持重的谋国之言！

但事不同，方法不同。

有些时候，一定要动如雷火！”

所有人眼睛都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皇帝：这也行……

一连三个准奏，杨廷和忽然间风头大出。

他一向脑子清楚，处理事情一二三四很少错乱。

这样一来，浙江、福建的都指挥使其实就把境内卫所变成了某种意义的私兵。

毕竟是他的人，所以他能最大程度的调动。

在军事的行政里，这不是什么好办法。

“谢阁老，朕的金口不能随意开。

所以这个问题，朕只能说，需要看形势的发展。”

“东南所重者，一为财税，二为漕运。

因而微臣以为开海令应在江南水稻收割之后，漕粮北运之时。

若是夏粮赶不上，就要等到秋粮。

万不能急！”

王鏊心也紧了起来，难怪皇帝要说展现决心，确实应当如此，一定要用官军之威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，而不是等着他们慢慢接受。

“还有么？”朱厚照扫视众人，沉声问道，等了一会儿，他自己讲道：“以上都是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，朕要说的是朝廷也要往最好的方向努力。
本章未完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...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