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一十一章 阳春(1/2)
“……小主?”苏白见枕春半靠半倚在一颗梧桐树下,神色默然。
枕春闻声一动,转头看向桃花林处,已然无人。
苏白怕她是受了花露潮气不适,上前轻轻扶起她:“小主这会儿怎不坐着,树上有虫蚁的。”
枕春徐徐吐出一口浊气,按了按自个儿平坦的小腹,轻飘飘道:“不碍事的,也没得那么金贵。”她眸子一黯,轻声道,“你去请柳姐姐、连姐姐来,说我有要事相商。”……
这一年是祈武七年。
这年春末,出了一件奇事。
乐京薛氏宗族之长薛太傅办寿辰。
薛太傅当政时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,曾与加封太师的老尚书令同辅先帝。
薛太傅是个颇有政功的人,论才学堪称乐京魁首,论政谋也十分得先帝倚重。
他擅怀柔举张重商亲农,大魏之所以国富,离不开薛太傅在位时拟出的七章变法。
最要紧的是这位薛太傅能识时务。
先帝任用贤臣,也颇看重老尚书与薛太傅二位帝师,凡有重政要务必定参详二位的意见。
可登基的新帝慕北易性子便锋利许多,固然选贤举能,但也疑心颇重,或削藩或集权。
当朝的权臣,便不如先帝在位时那样容易。
薛太傅急流勇退,自请告老,一番成全了自个儿一世英名,二来也为薛氏后生留下坦途。
在乐京,薛太傅的生辰,也是一件广为人知的热闹事情。
薛氏身为乐京鼎盛世家,每每操办宗家族长生辰定有四方高官诸侯来贺。
今年的奇事却是,有几家当朝权贵前来送的贺礼却珍贵非常,还说薛氏妃在宫中与自家主人颇是交好,情意非比寻常,故而特以厚礼相贺。
薛太傅本以为是宗族中的嫡女薛袆贵为皇贵妃,在宫中自然多有的朋党。
细问之后才得知,别人竟都是因为那诞了公主的庶女小薛氏而来。
这其中便有近年十分显赫的安南都护府柳家、尚书左丞安家、以及诞下当今天子仅有的两位皇子的静昭容连家。
此事便让薛氏一族从新看待那被送进宫中颇得恩宠的庶女小薛氏来。
大薛氏入宫多年无所出,眼下虽贵为皇贵妃,却离那后位始终一步之遥。
反是这庶女小薛氏入宫不到三年便诞下皇三女,如今竟与如此多嫔御交好,还是宠冠后宫的恩宠。
此事传出之后,陆续更有许多后宫嫔御娘家闻风而往,都称是自家女儿与小薛氏相熟而前来相贺。
譬如诞下大皇女的玉贵仪的娘家孟氏一族、眼下的新进红人娇嫔身后的司天台主簿悠在院子里看书,看,看,或看。
里头有一,中记载乐京各处音馆及乐坊所藏的稀琴、名琴,其中有一样尤其有趣。
书上说,前李朝有位斫琴巨匠,遗式有一床朱砂鹿角霜的仲尼式七弦琴,名字叫做“至和”,至和古琴本是琴匠倾尽毕生之力所造,献给天子的宝物,取意帝君“中正平和”之意。
慕氏得天下之后,重武功又严法律,这床至和琴不得慕家天子的青睐,便一直在帝城的教坊蒙尘。
朱砂鹿角霜?
这个倒是十分稀奇的。
枕春不擅弹琴,能拨出一首两首阳春白雪,便已是在努力附庸风雅了。
可少时哥哥们习琴便十分勤勉,样子好看,声乐亦美。
大哥哥有一把伏羲式叫做“寒春山”,二哥哥有一把霹雳式叫做“醒春雷”,他二人特意取了枕春的名字,为讨她高兴。
只是哥哥们的琴都算不得名琴,不过是有名气些的匠人斫造……至于朱砂鹿角霜,倒是从未见过。
枕春想起少年时,又生了好奇心,便叫小喜子:“你去宫中乐部问问,可有一把至和古琴,若是有的,便借来给本主把玩把玩。”
小喜子应声去了,这一去竟是一整个时辰还没回来。
枕春等得有些乏,书也看得腻了,只抬头看着头上花垂宛若星辰稀疏,索性兜着宝蓝色的裙子去折。
这五月初的八重黑龙将开未开,瞧着密密的含苞欲放。
枕春踮脚得了两枝,都是新鲜带着花香的。
她掐了一朵紫墨的蕊,得意簪了发,才又扯着裙里的花瓣儿找玉兰,喊着:“玉兰你可来瞧瞧,这个花儿可能入馔?”
一个凌冽的声音传来:“藤萝花瓣可以炼作香油篦发,只是要仔细种茎有微毒不可食。”
枕春回头一看,略是错愕,手上一松花瓣簌簌落在地上。
她理了里裙摆,笑起来:“虚无先生怎么来了?”
虚无先生背着墨色绸缎的琴囊,穿着一件轻薄的青色身衣。
他拱手,眼观鼻鼻观心地行礼:“明贵仪传看乐部典藏的至和古琴,臣下在坐部领差,这一床琴是微臣管存。
至和古琴已有些年头,应当仔细小心,小主既要把玩,理应为您送来。”
跟在后头的小喜子添道:“乐部的器乐太多,可找了好些时候。”
枕春轻轻摘落肩头的半截花瓣儿,眼神从虚无先生浅褐的发梢边掠过。
她心口一跳,连忙只低头看着庭院里的青石:“有劳先生。”便细想了想,也不请虚无先生进内堂,只唤玉兰在庭院置几案奉茶,才在离虚无先生一丈远的地方坐定。
虚无先生取了背后琴囊,将案牍归置整齐,复又净手焚香,才取了琴身出来。
这还不算完的,又是敛衣正冠。
枕春笑道:“先生这一套倒是十分讲究。”
虚无先生却淡淡的,似不见喜怒,只道:“乐部的规章。”
“悦己而已,何须这么多五花八门。
至和古琴心说,可让后人使那么多花样。”枕春往小案靠了靠,脸上被光影斑驳遮盖,瞧着虚无先生手下一床红腥的古琴。
那琴通身隐隐发亮的赤色,好似漫了血。
她轻呼一声,“这个颜色倒是少见。”
“琴漆里以鹿角霜作大漆,又填了朱砂,漆擦在千百年的杉木上,才得此刺目的红。”虚无先生拭了琴,双手按弦,“小主要听甚么?”
枕春失笑:“我不过是闲来无事看个新鲜,并没有呼喝先生献技的意思。”
虚无先生不以为然:“某不是那样的人,小主若是呼喝献技,某便称病了。”
枕春知道虚无先生是个心气高贵的人,便也遂了他的意思,略只想了想:“先生的琵琶已是听过了,还要多谢先生的那。
本主……我的有两位嫡亲的哥哥。
哥哥们各有一把琴,大哥哥的是“寒春山”,二哥哥的叫“醒春雷”。
少时候听哥哥们弹琴,大多是些高山流水、平沙落雁的。
先生可有新的?”
虚无先生却是笑了。
慕北易鲜少笑的,他笑起来眉眼微弯,霎时山河凋敝春光无色。
“先生……笑什么。”
“旧的也曾是新的。”虚无先生笑时嘴角勾起,眼中有星河一般,他哂道:“某若未猜错,小主的闺字里可有春字?”
大魏国中,男女大妨并不十分严苛,闺中名字并不是全然不能外称,枕春便认了:“正是的,先生如何知道?”
“既见小主便觉明媚,如吹面不寒杨柳风。”他说话清冽洌的全无轻薄之意,“况且小主如今的赐字为明,又说起春风春雷的事,想来是族中兄弟为小主拟的名字。
既是如此,某便为小主奏一曲。”
虚无先生的阳春便来了。
清澈犹如北地最初化开的那一抔雪,融在心尖尖上的灵,一下子坠在弦尾颤抖。
他的琴音没有铅华也不染烟尘,坐在八重黑龙下头遗世独立的模样。
是常听的,枕春幼时也曾习过,却没有觉得哪一刻有如此从肺腑中出来的温热。
往日所见朝飞暮卷或是雨丝风片,唯独此刻听来无比温柔,天地广阔。
如此淡荡的琴音,却令枕春有些莫名滋味。
那琴声里万物生身,好似回到年少时候。
若要说,便是十一二岁时读时发梦。
她梦想未来的夫君是个盖世英雄,骑着腥可见骨的宝马,头戴威风凛凛的雉鸡冠,带着她山河胡海无所不达。
那时她见着话本上画的骑马的小人儿将军,身穿漆黑的铠甲。
那时的她,坐在安府的庭院里,嗅到草木回春的芬芳。
便如此感。
如此彻骨的少女情怀与纯粹的温柔。
枕春努力作得波澜不惊,手上拿的一张帕子,轻轻按在胸口。
那七根琴弦震动,抵不住枕春心口的狂跳和血脉灼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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