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五章 刺青(1/2)
小喜子是没有家人的,死了便要用席子裹上一圈儿,拖去乱葬岗的。
枕春不愿意,使了许多银子,才让掖庭司通融一番,将小喜子体面地安葬。
小喜子的丧事期间,枕春的伤口又崩裂了两三回。
夏末天气大,那伤口好了又扎,扎了又崩,便是高乐医术再高明,也挡不住这样折腾。
入秋的时候,便溃烂起来。
伤口的溃烂伴着发烧,最是折磨人的,要日日敷药吃苦汤,睡觉也是不能全卧。
整个绛河殿便被一股浓浓的药味萦绕起来。
其间枕春的伤口溃开了又愈合,不能侍奉圣驾也不能出宫赴宴,短短一月里,便有了荣宠倾颓的趋势。
永宁宫的宫人们最会看风向的,只知道明婕妤卧病在床,不知何事开罪了当权的熙妃,不复当年之势。
伤疤好了疼忘不了,一块儿巴掌大的地方在肩头,新肉粉红与周身的雪白肌肤有着对比。
那愈合的地方摸起来粗粝,急得苏白愁白了几根儿头发:“说咱们娘娘也是最难的一个了,往前手心里的伤还好,这会子肩头如此大块儿疤痕,往后如何奉驾?”
枕春躺在床上,眼睛望着床顶上的轻纱芙蓉刺绣的花帐子,摆摆头:“由得陛下高兴,管他谁人奉驾。”
苏白听得直叹气:“娘娘不能这么说,您无牵无挂,但您背后还有安氏一族呢。”
枕春听见“安氏一族”眼睛里的波光闪了闪,撑身挪动了一番,“父亲母亲还好吗?”
苏白从袖口里奉上了枕春家书:“请娘娘阅览。”
“哦。”枕春从被子里抖出一只手,接过那封家书,强打精神看了几行,嘴角才松了松:“让父亲母亲担心了。”说着轻轻摩挲了纸张,“如今天气渐渐凉,北边雁门要筹备冬时御敌,二哥哥很久没有回书信了。”
苏白劝道:“您的兄弟都是要职,遑论您二哥哥宁远将军是远在北疆的。
旁人都说您势不如前,奴婢看来,安家的荣耀鼎盛不改,起势与否不过在您一念之间。”
枕春肩膀垮下来,眼眸里氤着了一寸遗憾:“荣耀鼎盛,汲汲营营。
我与熙妃……如今想来,往昔最无邪时光,也不过是扑蝶对诗,酿酒插花的闲暇。
她熟读诗书,提笔配我的画,写的是柳树笙歌庭院,春风姊妹秋千。”
“娘娘……往昔无邪时光,都过去了。
您的眼睛要往前看,往远了看。
看看您在朝的长兄父亲,还有边关的亲人。
再看看如今月贵人身怀六甲,往后尊贵不可限量。
您的身上伤口好了,便要着眼心上的。”
“小喜子,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儿。
能说能笑还能打趣儿的。”枕春闭上眼睛,身心俱疲,心中空落落的,叹息:“边关……天冷后千里冰封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。
是了……我若大厦倾颓,他那儿不知要受什么折磨。”
她眼睛里的波澜闪了闪,露出两分绝决。
苏白以为枕春思念疆北边塞的次兄,正欲宽慰,便见玉兰进来了。
玉兰上前给枕春矮了矮身,道:“娘娘,天色暗了,可要传膳吗?”
“晚膳?”枕春想了想,恍惚觉得这一日日过得如流水。
“是呢。”玉兰轻声道,“今日那叫贺业跋摩的昆仑奴也在殿前立了一下午,见太阳落了,便一言不发地回去了。”
自从枕春受伤以来,贺业日日午后便在绛河殿前守着,落日便归。
他沉默也不说话,不动声色恍惚是没有情绪的。
枕春不知他或是愧疚或是别的什么,只顾颔首:“由得他吧,我的确不曾怪他的。”枕春攥了攥手上的书信,凝神提了口气,“苏白,你去绣坊寻个绣娘。”
“娘娘?”苏白不明就里。
枕春端起案上的圆面的铜镜,解开交叠的睡衣,照在肩头看见一片模糊的疤痕。
她道:“樱桃与青果年纪小,一年一拔高,入了冬也是要制新衣裳的。
要针活儿好的。
锦上添花……有时候也不容易的。”
苏白找来的绣娘是掖庭司绣坊来的首席,三十五岁,不曾婚配嫁娶,面貌寻常,眼睛清澈透亮。
绣娘进了绛河殿,闻着浓浓的药味蹙眉,却规规矩矩地行了礼:“拜见明婕妤娘娘。”
枕春半卧半坐在上位,脸上薄薄的脂粉遮不住大病初愈的虚弱之态:“免礼。”
绣娘立起了身,一双眼睛不敢直面枕春,只望着她的脚。
枕春穿着一双浮光锦串紫色鲛珠的绣浪纹翘头履,每一针一线都极尽华美精致。
绣娘笑道:“说来也是巧。
娘娘穿着的这双鞋,还是年初奴婢绣的。”
“是吗?”枕春略抬了抬眼:“本宫不复恩宠,穿的鞋面都是年初的了。”
绣娘却说:“对贵人们来说,四时常有新华裳,尤其娘娘们。
每一年、每一月、更甚者每一天都要穿不同的华贵衣物以衬托妙曼身姿与身份地位。
但对绣娘们来说,一件串鲛珠绣浪纹的衣裳要三人合力足足一百日的心血才能得成。
故而如娘娘这般常常穿着,也算是您的恩德了。”
枕春细细品味她这句话,觉出了几分匠人之心,不免高看她几分。
便唤苏白:“赐座。”又问,“您是绣坊首席,可擅针法?”
绣娘答道:“凡乐京时兴过的,倒针绣、锁边绣、卷枕绣、飞针绣或是苍针缝、菊叶绣、扇贝绣、蛛网玫瑰针……奴婢俱是会的。
奴婢一生只作刺绣,如今乐京的绣娘之中,奴婢认了第二,是没人敢称第一了。”
“气魄。”枕春莞尔,“你这乐京魁首的绣娘,倒是与旁人唯唯诺诺的不一样。
本宫要你倾尽毕生所学的针法,刺一件绝世的名作。”
绣娘略一怔忪,眸光里露出期待,她抬头:“多谢娘娘赏识,不知娘娘要刺在什么布料上?”
——“本宫的身上。”
枕春身上被铜柱贯穿的伤口有钱币大小,因着夏日气热溃烂开来几番又愈合,渐渐有了巴掌大小的新肉,摸起来粗糙可怖。
倘若是在入宫前,采女身上有这样大的疤痕,是连初选都进不了的。
如今枕春已是娘娘了,任谁也不能请她搬出绛河殿去。
但天子见了,倘若惹了嫌,发落下来便是大罪。
任谁的眼睛不是眼睛,偏偏他看了就是大罪。
绛河殿西暖阁的帘帐透出光来是闷闷的淡橘色,微光落在枕春的身上。
绣娘在屏后掌着一盏灯,屏息凝视地看着枕春的肩背:“娘娘身上这样大的疤痕,想以刺青遮盖是极难的。”
枕春点了点头,将一床芙蓉金线刺绣的锦衾盖在膝上,倦倦地以玉搔头贯头发:“只是寻常刺青,初刺时如墨黑,待时日久了便退去如黛青。
这样的黛青略看久了也是乏味,既是叫你来,便要不同的。”
绣娘听得一番,略是沉吟:“若以烈酒渡色,便能刺黑墨之外的花样。”
“以朱砂、茜草提赤色,槐花、栀子提金黄,紫苏、紫草提绛紫,苏木、五倍子提黑墨。
再添靛蓝作天青、薯莨作赭石、鼠尾叶作烟灰、冬青叶作墨绿。
再杀白羽红眼的鸽子血作殷红。”枕春侧头看了看疤痕,“要针针入肉。”
绣娘指尖轻轻掠过枕春肩头,听得没有半分害怕,却有几分隐隐期待,不禁赞道:“好精巧的心思!
听闻凡鸽子血入刺,刺图平日里光色寻常,遇饮酒、动情、或劳累时候,汗水与血脉上涌潮动,便能使颜色如血如漆,耀眼刺目。”
枕春淡笑,自嘲道:“不过是应付。
陛下见得我的肩背,也不过饮酒、动情、劳累时候。
你务必仔细小心,使尽心力。”
绣娘颔首:“人身为锦血为线,这般精妙的针活儿奴婢倒是不曾做过。
既是娘娘吩咐了,奴婢定会小心谨慎,不让您失望的。”
窗外暮日的红光渐渐暗淡下去,好似一片氤氲血气的水团,融进了无尽的浓墨里。
天气初冷的时候,柳安然是第一个发现的。
她站在晗芳殿的门口,清点棉绒的布料时,头发上落了一片雪花。
时间过得太快了。
自从枕春怒急攻心那日昏厥在澜月阁之后,柳安然便许久没有见过她了。
失去这个少女时亲密宛如姊妹的玩伴,柳安然的生活变化并不很大,她甚至来不及感觉这种情谊破裂的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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