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六章 殊途同归(1/2)
别院前后俱是一丈余的高墙,茂密的幽木遮挡了日光,阴沉沉的光线缝隙里,激扬起无数灰尘。
枕春猛地咳嗽了一阵,看向这六宫之中最煎熬的地方。
就像是一片了无生气的废墟,寂静得如同死了。
枕春捂住了口鼻,拨开前头一摞枯草垛子,那下头猛然伸出一只手来,拽住了她的脚。
她倒抽一口气,往后踉跄一步跌倒在地,定睛看去——那草垛后面分明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。
“陛下今日是想吃乌鸡炖的党参汤,还是想臣妾那一手枸杞银耳羹的绝活儿了,臣妾立时给陛下做呀!”一个苍老却激动的女声传来。
那女人半百年纪,双目浑浊,一手掰扯着朕春的绣鞋,假作青春地咯咯笑起怪是渗人,“您可别走啊!
您不能再去柔妃那贱人处了,您看臣妾今日是不是比她还美?”
枕春骇得不行,一脚蹬掉了脚上的绣鞋,狼狈的爬起来,往后躲闪去。
她连退好几步,一脚踩进了一间灰尘肆意的坊间里。
两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坐在屋里对坐着簪花儿。
一个手里拿着一朵皱皱巴巴的大紫的布绢花,嘻嘻笑道:“这朵紫花儿就像宓妃头上戴的那朵青龙卧墨池一般大,你说我戴上了,陛下是不是便宠我如宓妃一般了?”
另一个拿着一朵大红的堆纱:“你看我这个,就像孙贵仪去时嘴里吐的舌头一样红。
她哪里是病死的,分明是被吊死的!”
两人正说着见了枕春进来,立时笑起来。
戴紫花儿的道:“咦,你也来了?”
枕春慌忙摆摆手,往后退出去。
那戴红花儿的却在里头喊着追出来:“咱们三人儿都是浣衣局出身的,我们两个封了更衣,哪里能忘了你?
你快来看看,我还有一朵绿的花儿,油光油绿的,戴起来就像陛下的帽……”
“快走!”枕春捂着心口,一手拽着玉兰,忙不迭地往别院里头跑。
她一路跑动惊起声音无数,引来屋里形状疯癫的女子们探头观看。
她们有的已经年老,或是前朝不得恩宠的嫔御;有的青春少艾,大抵是本朝不入流的宫娥得了幸被收拾进来的。
那一张张脸走马观花般从枕春眼前掠过,她脚下踩得生风,心中跳得厉害,跑落了头上的素银簪子尤不可知。
满目的灰败掠过,肩膀一沉,砰地一声,枕春撞上了一个人。
那人身子歪了歪却是稳住了,朝枕春看来。
枕春往后一摔,扶着玉兰站稳,抬头看去,不禁骇然呼声:“祺……”
面前女子素衣灰裙,脚上一双薄绒鹿皮靴已经破了面儿,露出里头的针线痕迹。
她头发拢得一丝不苟,用木簪贯成了一个顶髻,梳得服帖整齐。
便见其一挑用灰炭尖儿描出来的黛眉,好似看一块儿破布般看着枕春,冷笑道:“错了。
是庶人薛氏。”她高傲地昂着下颌,“你呢,如今是罪妃安氏还是什么劳什子的玩意儿?”
“庶人……安氏。”枕春堪堪答道。
“有趣。”大薛氏笑起来,满眼尽是嘲讽,“当年我权倾后宫,为废你着实花了不少心思。
你为扳倒我,与阿九那贱蹄子联手落井下石,才能得逞!
看看如今帝城是谁家天下,庶人薛氏?
庶人安氏?
你我皆是庶人了,哈哈哈……有趣有趣!”
枕春咬紧嘴唇,凝视着大薛氏。
她是薛氏嫡女,便是冷宫之中也端着薛氏嫡女的姿态,高傲且自惜。
如今别苑之中尽是癫狂痴疯的女子,唯独这个令枕春往日避之如蛇蝎的大薛氏眼神之中仍有一丝清明。
枕春素来是斗不过大薛氏的,见她心中本能的怨怼。
啐道:“成王败寇,你我俱是失败者……可笑故人才在此处相遇!”
“故人?”大薛氏满脸不屑,扬眉冷笑,“我落到如此田地,哪能没有你的精心设计?
!
你算什么出身,也敢配称我的故人!”
“你却一把火想烧死我,想杀了我的孩子!”说起此事,枕春亦是愤恨难当,手心攥得青疼,,满腔怒火只想上去与大薛氏扭打一番。
大薛氏极不在乎的扬眉:“那是你的孩子福薄。
你当年一个小小贵仪,何德何能可以使我事无巨细地计算?
本便是月牙那贱婢向我献策,我听得有些精妙,便让她去做了。”
枕春张了张嘴,声音酸涩:“月牙?”
“这个月牙出身卑贱,但主意挺多,动作又快。”大薛氏看着枕春的表情满是嘲讽,“你从来都不是最聪明的那个,甚至更多的时候,只是自以为聪慧。
不过,倒也有一些本事,能将我拉下马来。”
“若不是陛下忌惮薛家,岂能如此容易撬动你?”
大薛氏脸色一黯,深深吸气:“我待陛下举案齐眉,没有半分逾越。”
“可陛下……你可知道,庄懿皇太后既是天子嫡母,也是杀他生母的罪魁祸首。
天子厌恶庄懿皇太后已久,你为登后位杀庄懿皇太后,正中天子下怀罢了!”枕春扬眉,声声诛心,“他治你重罪,打你入冷宫,不过顺水推舟,做个孝子模样。
你杀庄懿皇太后的百合,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。
早在这些年的日日夜夜,在陛下的赦令下,庄懿皇太后药补得还少吗?”
“陛下……竟如此待我?
!”大薛氏醍醐灌顶,惊怒至极又笑,“我既知他薄情冷性,却不曾料到有这样狠辣。”
“咱们俱是一样愚蠢!”枕春凄凄笑道,“我恨你入骨,小产之痛数年隐隐作祟,午夜梦回泪水滂沱。
这些年,我却不知是月牙做的此等手段,还想着与她井水不犯河水……”枕春怆然。
大薛氏听来颇觉诙谐:“你竟觉得内宫之事,可以泾渭分明,果然天真!
我竟被如此愚蠢不堪的你斗倒,也实在是劣迹!
倘若如今我尚在位,阿九的儿子,定然已经在我怀中抱着了……”
“她的儿子死了。”
“死了?”大薛氏这才显示出一丝错愕,“按日子算,也该一岁余了。”
枕春苦笑起来:“她的儿子被人以淬血封喉的耳勾扎入脸颊下的翳风穴,我见到时已经夭折了。
月牙指认我乃谋害三皇子之人,我措手不及。”
“所以你被废了。”大薛氏恍然,端详枕春既是厌恶又觉玄妙,不禁叹谓,“权柄的斗争,当真是山不转水转。
咱们两个,可真真儿都是欺骗他人,又被旁人欺骗的女人。”她拨了拨手,指了一旁一件挂着破洞帘子的耳房,“这间屋子是我的,你进来罢。”
枕春犹豫了一下,提裙随她进去了。
那是一间漆黑沉闷的屋子,低矮的房梁与光亮溜溜的四面灰土墙壁。
屋里摆着一张缺腿儿的矮桌子,茅草垫罢两张破了棉絮的青布白边儿的被子,便是床了。
矮桌上摆了两只裂口的瓷杯,一把没有手柄的陶壶。
一侧还有削成条儿的黑炭、盛在碟子里捣碎的花瓣儿,和两个青皮的果子。
枕春很是震惊:“冷宫别苑儿,你以炭条描眉、花汁染唇,如此爱美?”
大薛氏淡瞥一眼枕春,冷道:“我乃薛氏乐京嫡宗嫡女,岂能如这些疯妇一般蓬头垢面、不加修饰?
!”她说着,敛裙跪坐在矮桌前头,在一旁盛满水的木盆里净了净手,打开陶瓷壶,道,“坐罢。
此处没有热水,你要花水还是凉茶?”
“你竟以凉水泡茶?”枕春更是错愕。
大薛氏淡淡道:“我在塌下藏了两只火石,若运气好时,能捡到枯木自能偷偷生火。”
枕春入座,面对面端详了大薛氏一阵,忽道:“进这扇门前,我本是害怕极的。
冷宫的生活如何炼狱般摧磨,我在书上、话本里读过许多。
我只以为此处会使人日益同化,每日行尸走肉,或是生无可恋。
今日见你朽木中绽蕊,我竟觉得松了一口气。”
大薛氏听她此话也略是怔忪,垂下眼睛,捻了一撮高碎细细入了陶壶,似是自嘲:“你以为很容易的?”
这话听来如此伤感。
“安枕春。”大薛氏将指尖儿上的最后一抹茶沫抖落,声音冷冷的,“我是薛氏嫡女,大魏除了慕家,便是薛姓最尊贵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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