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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七章 草莓(2/2)

最先结果子的,是草莓。

那两株草莓苗,还是枕春徒手伸出墙垣缝隙,从隐逸苑那边儿连根扒拉过来的。

一来一去满手蹭得俱是鲜血,但她还挺开心。

甚至……有点羡慕那位传说中的前李朝的妃子。

她心中的“结庐在人境”的愿景,不管在世时有没有品尝过。

但她如今死了,她生前生活的地方,能令别院的这些女人们,远远抬头窥见。

这重重金紫宫殿下头,一块儿田园隐秘的山水,是一个女人在深宫中渴望自由,不肯向泼天富贵屈服的灵魂。

草莓苗被枕春扒拉过来的时候,稀稀拉拉地快死了。

她好水好光地将养几日,每日来看着那叶子祈愿,终于在天热的时候,结出了小指甲大小的果子。

那青青涩涩的小果子日益在枕春的精心照料下长大,虽不泛红,却渐渐有了颜色。

枕春以前是不知道草莓如此难以栽种的,总觉得下头奉上来的果子都是个个呗儿大呗儿甜。

如今见着眼前这小小的果儿青青小小的,心里却爱得不行。

五月的某一天,她骤然发现,那草莓顶尖儿的几颗红了。

最上头的两颗红得透光透亮,枕春心中欢喜雀跃难以言喻,好似回到了少女时候。

她将满是泥土的手在裙子上揩拭干净,跪在草莓枝儿边,轻手轻脚地摘下那两个熟透的果子,再拿去别苑中间一口满是雨水的缸里清洗干净。

她拿在嘴边儿,张了张口,又停住了。

枕春望了望手上的草莓,撩着裙子坐回一旁的石头台阶上,小心翼翼地捡了一枝细树枝,眯着眼睛去挑那草莓上的籽。

大薛氏抱着浆洗衣裳的盆子,路过见了。

嫌弃地嘲道:“你如此讲究,连籽都不吃吗?”

枕春将手心里另外一个红红的草莓递过去:“给你也尝一个,籽不能丢。

攒起来晒干,下次发了苗,我们便有许多果子吃了。”

大薛氏轻哼一声,看了看枕春手里的草莓。

她面无表情地想了想,坐下来,接过了那果子,并排坐在枕春旁边一起剥起籽来。

一个曾经的皇贵妃,一个曾经的明婕妤,两人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,并排坐着。

她们一人拿一个草莓,小心翼翼地剥着草莓上的小种子。

五月有些耀眼的日光洒在她们因往昔精心保养而雪白的脸上,将肌肤上的泥土灰尘,照得格外清晰。

大薛氏忽然道:“你还会出去吗?”

枕春专心致志地剥着草莓,马马虎虎应着:“出去,出哪儿去?

你读过吗?

我很小的时候,想当一个周游世界列国的行者。”她一边剥,一边舍不得地舔舔手上的果子汁水,“我少时,父亲为我请了一个女先生,那位女先生很有学问,教我看书识字不能拘泥于四书五经。

她说女子作学问,可以不为功名利禄,但也不可全为三从四德,要多多涉及杂学百家。

女子作学问,不要为了别人做,不要为了父亲、丈夫作。

要为了,哪怕身在井底,心也要在银汉。”说着兜了兜裙子上剥出来的种子,道,“所以她先叫我看。”

大薛氏凝神:“我读过,也不过是粗略读过,大抵讲的一个人四处行走的事情。”说着也是陷入回忆,“我少时读书,精读、与。

家中有一处藏书阁,女子本不得进的。

我有时趁着父亲在外,常去偷看,最喜欢看的,是。”

“什么?”枕春颇是吃惊,“我见你贤淑模样,你竟然看这等怪力乱神。”

大薛氏不与枕春缠,只说:“后来被父亲发现,赐下一顿家法,还抄了一百遍供奉在祖宗祠堂之前。”

“那你恨你父亲吗?”

大薛氏垂眸:“不恨,我很想他。”她将草莓抹了抹干净,“家人都想我做皇后,我不争气,辜负了他们。”她看枕春,“薛家几朝功高盖主,陛下多疑,眼下我们家再难鼎盛起来。

倘若你能出去,替我向陛下求个恩典。”

“你想回去继续与她们斗?”枕春问。

“不。

求陛下念在我多年的举案齐眉,放我回薛家。”大薛氏有些伤感,“也不为这世家名门的朱门雕栏荣耀尊贵,只为能见着父亲、母亲,我日日抄那,也是好的。

祖母自小便说我的字儿好,像她少女时的样子,最喜欢我为她抄经。

她头发该白尽了罢,脸上都是深深沟壑般的皱纹,我多想……再见一面呀。”

枕春看着大薛氏。

她不年轻了,她的父母应也老了。

她的祖母……该是时日无多的耄耋老人。

枕春忽想安慰她,却听见外头响起了激烈的鞭炮之声。

两人抬头朝高墙外的天空看去,只看见远处天空惊飞的乌鸦。

旋即远远地,传来礼炮、锣鼓、唱礼的声响。

枕春转头朝屋子里问:“玉兰,今日是初几了?”

玉兰在屋里回道:“是五月初五了。”

枕春与大薛氏对看一眼,埋头沉默地吃起那草莓来。

草莓种得不服水土,酸涩难忍,满口难耐的艰难。

枕春难以把持,眼眶发红。

她抬头一看,只迎上了大薛氏泪眼婆娑的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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