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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6章 长兄如父

兴庆府城中心附近的一座民房,刘兼济进了房里。

只见前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痴痴的看着自己,隐约间有大哥刘平的影子。

不由泪眼模糊,再也忍不住,腾地一声跪在了老人面前,抱着他的腿哭道:“大哥,二郎来看你了!”

刘平面无表情,用手轻抚弟弟的头,喃喃道:“好,好,来了好!

我这把残骨,带回到家乡去。

只是我身陷于贼,辱没了祖宗!”

说到这里,两行浊泪不由流了下来。

刘兼济比刘平小二十四岁,他的童年,就是在这位亦兄亦父的大哥身边渡过的。

父亲刘汉凝最终官崇仪使、淮南西路兵马都监,有一个恩荫入仕的名额。

刘平把这个名额让给了刘兼济,自己发愤读书,于景德二年进士及第,那一届的状元就是在现在的宰相李迪。

把刘兼济拉起来,刘平捧着他的脸,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。

两年多的监禁生活,这位老人身上早已没有了节制三路兵马、战阵奋勇拼杀的名将风采,只留下了满身的风霜。

当年曾意气风发,如今只落得个黯然收场。

刘兼济抹了抹眼泪,对刘平道:“大哥,前些日子我统大军破灵州城,徐都护斩元昊以下六十余番人首领于军前,你的仇已经报了。

过往不需再提,自有我照顾,安渡余生!”

刘平放开弟弟,摇了摇头:“我已年过七旬,人道七十古来稀,是个该死的人了。

能再见你一面,了却许多心事。

还有什么余生呢?

再回中原,徒惹人笑,便死在这里吧。”

刘兼济道:“昨夜入城之前,徐都护和吴经略特意唤了我去,让我今日来见大哥与石太尉。

你们尽管安心,有两位相公一力作主,必然会禀公处置。

徐都护说,大哥和石太尉虽然陷身于贼,但大节无亏,不需担心。

昔有苏武牧羊,传颂千古,哥哥和石太尉都是力战不敌,为贼所擒。

坚持不降已全名节,朝廷不会怪罪的。”

刘平拍了拍刘兼济的肩膀,苦笑着摇了摇头,不再说这个话题。

他自己心里清楚,自己被赵祯视为“诗书之将”,寄以厚望,最后这个下场,怎么可能安然无事?

读书人最重的就是名节,不管怎么说,自己最后都是被敌人俘虏了,哪里有脸面回去见君王同僚。

让刘兼济坐下,刘平看着他道:“我早已听闻,你现在做了大将,统千军万马,曾经打得元昊那贼仅以身免。

比我强多了!

来,说一说,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?”

刘兼济坐在刘平身边,向他述说着自己这几年的遭遇。

从被调往秦州打禹藏花麻开始讲起,怎么在徐平手下做到一军之将,一次次战事,一次次升迁,最终到了位比管军的陇右军五大将之一。

对刘兼济来说,接军令,行军打仗,胜了,追击歼灭敌人,已经稀松平常,但却让刘平感慨不已。

当年在三川口,如果三军用命,自己不应该败的。

作为以管军大将任边路之帅的刘平和石元孙,一直冲杀在最前面,陷入重围依然血战不已。

最后被俘,一是实在力气用光,动也不动不了,再一个身上多处负伤。

自己又做错了什么?

作为一个将领,能做的都已经做了,当时接到范雍移文,没有丝毫犹豫就去救延州。

然而,最终却是这样一个结局,打败了,成了俘虏,连回到故国的勇气都没有。

不是害怕惩罚,而是不能面对千夫所指的下场。

浴血奋战,最后却成了过错,上天开的这个玩笑实在过于折磨人。

说了许多话,刘兼济终于平复了心情,抹了抹眼泪道:“哥哥且稍歇,我让小校备些酒菜来,这便去请石太尉。

你们吃了许多苦头,如今元昊已斩,朝廷大军入兴庆府,一切都已经过去了。

万事自有徐都护主持,你们不用过于担心。”

刘平笑着道:“好,好,你快去快回,我在这里等着你们。”

刘兼济站起身来,说了声“那我便去了”,出了门去。

刘平看着弟弟出门的背影,面带笑意。

小校端了酒菜进来,刘平道:“你们便摆在这里吧,我回房里去,换身新衣。”

到了卧房,刘平看了看一张竹榻,上面的破烂衣被,抬头看着窗外,喃喃道:“却没想到,几年不见,二郎有如此出息。

只是可惜了他,有我这样一个哥哥,背后岂能没有议论?”

说完,坐在竹榻上,看着窗外怔怔地出神。

是啊,自己知道,很多人也知道,自己是力战不敌被俘的,并没有叛国,没有什么对不起朝廷的地方。

但那有什么用呢?

在别人的眼里,自己终究是个陷于敌国的将领,是被人瞧不起的。

七十多了,生与死,对自己没有那么重要了。

父亲常年游宦在外,这个弟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,直到他会跑会闹,自己才中了进士出外为官。

难得他这么有出息,未来的前途不可以限量,岂能因为有自己这个带着污点的哥哥而受牵连。

最后见上一面,刘平心事已了,这世上再无牵挂。

世间最艰难的莫过于一死,最容易的也无非是一个死字,生无可恋,死也就不可怖。

理了理身上的衣服,刘平搭了一条布带到屋梁上,向南面遥拜:“我以三路之帅,统大军与贼战于三川口。

自问尽忠尽节,并无辱没祖宗之处。

然而,为将为帅,不能破贼已是死罪,没身于贼不能尽节,终究是有负朝廷。

如果就此埋骨异乡,也便罢了,别人无非就当我死在了三川口。

今日王师北来,贼酋俯身问斩,我却再无面目见中原父老。

于我,惟有一死明志。

于祖宗,惟有一死,才能不让二朗受我拖累。”

说到这里,跪到地上,向南叩了三个响头: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自当爱惜。

只是如今我有不得不死之理,只能如此。

祖宗有灵,恕我之罪!”

说完,就踩到竹榻上,把脑袋套进了结好的布带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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