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3章 此一策,可安天下(中)(1/2)
从漆黑的夜色中收回目光,王曾问王绎:“还有其他事情没有?”
王绎双手捧着一个木匣,恭声道:“晏内翰从京西路托人带回来这一木匣,要我亲手呈给大人。
据来人讲,此是京西路都漕徐龙图带属下官员所写,名为《富国安民策》。
此策把去年一年京西路的新政详细剖析,以供圣上参酌。”
“哦,拿来我看。”王曾转过身,从桌上的一个小盒里取出老花眼镜带了起来。
王绎上前,把木匣放在桌上,轻声道:“夜深了,大人早些歇息,明日再看不迟。”
王曾口中道:“无妨,我自有分寸。
你先回去吧,不必在这里陪我。”
王绎应诺,躬身行礼,出了书房。
王绎是王曾弟弟的儿子,并不是他亲生,因为王曾得子较晚,过继了王绎入门,一直是他随侍在身边。
王曾初娶处士蔡光济之女,早卒无子。
状元及第那一年,殿试之前次娶宰相李沆之女,又先王曾而去。
再娶前妻之妹之妻,生四男三女。
这个年代妻子因故去世之后娶小姨子是很常见的事情,除了王曾,还有一个欧阳修也是如此,就是历史上王拱辰戏称的“大姨夫做小姨夫”。
儿子出了书房,顺手把房门掩上。
王曾在灯光下打开木匣,取出里面的《富国安民策》来,在灯光下细细观看。
这不是京西路徐平组织抄写的那几本手抄本之一,而是晏殊私下里自己抄的,字迹极是工整,但并没有真正的手抄本那么详细,有多处脱漏。
背着徐平做这件事情,晏殊总是有些心虚,不好明目张胆地全部借来一一抄录,有一部分是他凭记忆写的。
徐平知不知道有人会私下里抄写?
那肯定是猜到的,不然他也不会把手抄本看得那么严密。
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,这么多人参与,怎么可能不让人知道。
只要真正的手抄本没有流出来,那就随时可以改正本,传出来的可以不认,好坏有个主动权。
王曾自幼过目不忘,诸子百家无不涉猎,就是佛老典籍他也精通,不像范仲淹等人有思想洁癖,与视佛老如仇寇的欧阳修等更加不可同日而语。
《富国安民策》拖到现在才真正出炉,一是徐平要有实践,实践才能说服别人,另一个就是要与儒家典籍结合起来。
儒家流派众多,很多道理都有许多种说法,这中间必须有取舍,有所本,既要能够自圆其说,又要能够不脱儒家根本宗旨。
这就是李觏的价值所在,在最根本的理论基础上,《富国安民策》深深带着李觏思想的烙印。
李觏是反孟的旗帜人物,认识徐平之前,谁说孟子不好他就引为知己,只有看清孟子无用,在李觏看来才是把圣贤书读明白了。
这也是没办法,讲理财,讲国用,就不得不从荀子那里发挥出去。
早期的儒学大家中,只有荀子才不被义利束缚,不用他的名头用谁?
但李觏并不尊荀,他只是反孟,然后另成一家。
荀子的思想一变,就成了法家,在孟子没有被立起来之前,儒家和法家,儒家和道家,法家和道家,思想越来越趋向统一,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后来王安石变法,一面尊孟,一面理财,那是先有李觏打了底子。
王曾对儒学各派没有成见,前面的内容他反而没有什么感触,只要没有脱离开根本的仁为中心,以人为本,能够自圆其说,在王曾看来就是成功的。
引起王曾注意的,是书里正式把利分为私利和公利,私利不一定就是邪恶的,公利不一定就是正义的,要公利和私利互相协调,互相补充,互为表里,最后才说一句,公利是天下之大义。
《富国安民策》,讲的就是如何谋公利,谋公利时不害私利,与私利互相促进,共同发展,带来整个社会的繁荣。
限制个人的**,发展公利,这是手段。
公利扩大之后,从而提高每个人的私利,这是目的。
让每个人获得的财富越来越多,满足的**越来越多,这是《富国安民策》最后要解决的问题。
中间如何协调,制度如何定,个人和整体的利益如何调整,便是李觏认为的“礼”,而“礼”是天下根本。
儒家概念里的“礼”几乎无所不包,包括法律道德等等一切社会规范,这种规范遵循的原则,便就分成了许多流派。
孟子讲性善,讲究礼和仁义是自内而外的,是人天然就具有的本性,只要去发现她,培养她,引导她,讲究修身明志,养吾浩然之气。
而荀子则讲性恶,人的本性就是自私自利的,所以“礼”要带有强制性,灭人欲才能存“礼”。
人这种自私自利之恶之本性,必然会导致人与人之间的争斗,国与国之间的战争,要想防止这一切,达到理想中的大同社会,就要消灭人的**,强行规定为人处世的原则。
显而易见,只要把荀子的大同社会这一儒家的理念废掉,改为满足君王之类统治者的**,限制被统治者的**,被统者的思想和行为一切都要为统治者服务,便就是法家。
而孟子讲的专注于修自身,内圣而外王,则就向道家和墨家靠拢了。
有宋一朝,北宋时主要的争论在尊孟还是尊荀。
与徐平前世的印象截然不同的是,尊孟的是改革派,以王安石为代表,包括在他之前的范仲淹。
而尊荀的,则是保守派,以司马光为代表。
其中又有最大规模的中间派,有既不尊孟也不尊荀的,又有虽然尊孟但却与王安石无论如何也说不到一块去的。
徐平前世学到的印象是王安石讲理财,与法家颇有相合之处,与这个年代的思想实际上完全相反。
靖康之变,由于当时主政的是新党,王安石的新学受到致命的打击,尊荀和尊孟开始溶合,矛盾不再那么尖锐了。
孟子的官方地位上升,荀子的思想却深入人心,孟皮荀骨开始初露端倪。
此时思想争论的主流,慢慢转到了事功学派和理学上面。
随着宋的灭亡,讲克己复礼、存天理灭人欲,把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的理学最终胜利。
人欲灭了才能存住天理,则人欲当然是恶的,而又讲天理自在人心,要先修身,又留了孟子的皮。
当然,这一思想在韩愈提出性情不同时就已经有了端倪,所以后来高举韩愈大旗的欧阳修认为“为君子者,修身治人而已,性之善恶不必究也”,被后人讥诮。
不管是北宋讲“三不畏”的改革变法派,还是南宋以叶适和陈亮为代表的延续王安石的“为天下国家之用”的浙东事功学派,重要的思想源流都来自于李觏。
李觏主张人性无善恶,人欲与天理相统一,没有对立的关系。
从这一点上,重新讲解儒家的核心“礼”,由此理财、事功等等都是当然之义,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。
理清了这个思想源流,便就明白了李觏对徐平的改革培植理论根基的重要性。
没有李觏的人欲与天理相统一,劳动创造财富便就没有了思想基础,改革失去了正当性。
如果人欲带来的是恶果,那满足人的**的财富也就是恶的,越多越对天下无用。
“公利本于私利,而用于万民,故曰谋公利为天下之大义。”
王曾在这句话下划了一条线,抬起头,摘下老花镜,揉了揉额头。
义利之辨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,这一步跨不过去,改革就会起无数纷争,一不小心就会半路夭折。
这句话对徐平新政的意义,便就如他前世的那句“贫穷不是社会主义”,被广泛接受了,改革就有了正义性。
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,真正被认可并不是简单的事情,他的前世可能一万个人都能脱口而出,但这句话怎么与原来的体系相结合,与理论体系方方面面各种各样的理论缠绕,一万个人中也未必有一个人能说清楚。
到了每个人都能理所当然地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,背后有无数人付出了心血,改革就无人可挡了。
王曾和吕夷简单这一代人,还是在主张清静无为的政治氛围中成长起来的,如王曾的岳父被称为“圣相”的李沆,便就说宰相为政最要是不改祖宗之法。
王曾的仕途也一如他的岳父,波澜不惊,没有大起大落,但在每一个位子上几乎都做到了最好。
然而这一生平平奇的宰相李沆,史书评其“正大光明”,王旦称其为圣人,宋真宗认为他忠良纯厚,始终如一,真长者。
王曾颇有岳父的风格,然而到了现在,他却知道天下不得不变了。
就连这个时候还飞扬跳脱的欧阳修,都知道说“凡物极而不变则弊,变则通物无不变,变无不通,此天理之自然也”。
王曾怎能不明白这个道理。
变是要变,关键是怎么去变。
没头苍蝇一样乱来,胡搞一气,那还不如老实守成,变不如不变。
徐平能够带人说明白“谋公利为天下之大义”,从义利之辨中跳出来,在王曾的眼里,已经有了谈变革的资格。
把桌子上的灯调亮,王曾继续埋头读桌上的《富国安民策》。
京西路去年的新政,身为宰相的王曾自然是清楚的,甚至大多数条款他都能如数家珍。
但为什么采取这样的变革措施,背后有怎样的考虑,王曾就不清楚了。
这样的国家大事,他相信徐平必然是有系统的考虑,不可能如顽童一般,想出来一件就做一件。
现在细读《富国安民策》,跟自己印象中的京西路的变革举措一一对应,王曾慢慢开始把脉络理清楚。
为什么大量的变革都是围绕着棉布来展开?
原来是因为棉花可以规模化种植,棉布可以工厂化生产,布匹又是衣食住行中百姓所必需。
不吃饭就会饿死,所以粮食是不能够做为商品的。
保证百姓的必需物资是政权的当然责任,因为你不得不用,所以我要用这个来赚钱是不可以的,这样做是亡国之道。
食盐专卖,大家都当成是收税,而不是做为商品赚取利润,不可跟普通的商业买卖同日而语。
棉布某种意义上不是生存之必需,但纺织品又是人人都离不了的,有巨大的规模,可以赚取海量的利润,这是徐平选择这个产业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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