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增番外五(3/8)
皇帝自己就笃信佛祖,朝野内外自然也一片上行下效,个个没事诵经念佛,逢年过节,夫人小姐们都排着队去寺庙里解囊上香……就连眼下这群亡命徒,虽说推小和尚出去当人盾毫不手软,却也不会当面作践他。
护国寺是百寺之首,寺中高僧往来宫禁,虽无实权,影响力却犹胜天子近臣。
觉远大师收了了然这个弟子之后,就退隐了,将住持之位传给了大弟子了痴,自己常年云游在外。
了然鲜少能见师父一面,平时都是师兄照顾他日常起居、给他开蒙讲经。
师兄年轻的时候,模样堪称英俊,只是常年面带忧郁、不苟言笑,嘴角眉心间总是有一道绷出来的褶皱,像是终生未曾开怀过一样。
了痴师兄有时候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亲自擦拭佛像,或是一个人于香殿中打坐参悟,小和尚了然不明所以,只会笨拙地效仿。
了痴挑着大水桶去清理佛像,了然就抱着他玩沙子的小桶,跟着打一小桶清水,也爬到香案上给大佛爷擦脚。
了痴在青灯古佛下静坐,了然小和尚就抱着个蒲团与他比邻而坐,时常昏昏欲睡,不是栽倒在了痴师兄身上,就是从蒲团上一头摔下来,每每这时,了然就擦擦口水,迷迷糊糊地重新爬回去,盼着师兄领他回去睡觉。
了痴和尚沉默寡言,了然是想说也说不出来,这古怪的师兄弟相处起来一点也不热闹,默无声息,但又相依为命。
了痴师兄会在他睡着了以后,把他抱回禅房,会在寒冬腊月里把他赶回去叫他穿棉衣,甚至会面无表情地给他擦鼻涕。
了然就像只战战兢兢的小动物,不用特意召唤,总是充满依赖地围着师兄转,一步不敢稍离,拿师兄当他的主心骨。
不过孩子总会长大。
后来,了然从一个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光头,抽条成了日渐俊俏的少年,心也越来越野。
他不再是师兄的小跟屁虫,也不再满足于每天在寺里日复一日的敲钟诵经,总是想去看看外面。
每每有外来的僧人借宿护国寺,了然都要凑上去,如饥似渴地听人讲外面的见闻。
师兄说,出家之人当六根清净,总是心浮气躁可不行,了然日复一日地压抑着自己渴望入世的心,隐约觉得自己是不太清净的,和佛祖好像也不是那么有缘。
好不容易得到了师父他老人家的首肯,了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逃离护国寺。
临走的时候,了痴师兄替他打点行囊,一路将他送出城。
这十几年里,了痴如他父兄,他目送着了然走向寺外的万丈红尘,细碎地将他从头叮嘱到尾。
了然当时觉得他啰嗦,此时身如危卵,方才感觉到一腔惘然。
他想:“要是师兄知道我现在在这,会担心我吗?”
天渐渐黑了,了然和几个了无生趣的“人盾”蜷缩在一起,一颗一颗地掐着佛珠,假装念经,其实心里十分悲观。
他刚刚在上一个驿站给师兄写过书信报过平安,紧接着就变成了一枚光头盾,想必等他的信送回寺里,死讯也该一并抵达了。
到时候,师兄会给他念往生咒吗?
会哭吗?
还是四大皆空地祝他造登极乐?
了然想到这里,心里又生出一个更忧愁的念头:“我修行不认真,身上也没什么功德,倘若死了,够得上去极乐之地吗?”
一个和尚,不明不白地死在乱军之中,连皈依都不行,了然心里更加沉重,一时间,本着“尽人事听天命”的想法,他居然真就临时抱佛脚地念起经来。
就在他在梵声中渐渐忘我、沉静下来的时候,身边突然传来脚步声,了然吓了一跳,猛地睁眼,只见三四个叛军从他身边经过,径直往后面的茅屋中走去。
茅屋是城中被扣留的百姓们拼凑起来给老弱妇孺们躲藏的。
了然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些叛军要干什么,旁边一个汉子已经叫骂出声道:“这些狗娘……”
同伴飞快地按住了那汉子,死命捂上了他的嘴,堵住他的话。
了然呆了片刻,这才蓦地明白过来,一股少年热血裹挟着怒气直冲到他脑门。
这时,其中一个暴徒却去而复返,他回到了然面前,避开少年僧人喷火似的目光,在自己怀里摸了摸,摸出一个冒着食物香气的油纸包,放在了然面前,低声道:“素油做的,师傅吃吧。”
说完,这暴徒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,双手合十,对着了然拜了拜,口中念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
然后他转身追上自己的同伴,大步走向畜生道。
了然紧紧地盯着油纸包里的小点心,有那么一瞬间,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。
一个罪大恶极的叛军暴徒,即将卑鄙地去向无辜的人发泄兽欲,路上却顺便拜了个佛。
他也求佛祖保佑吗?
他也想求佛法度他吗?
师父,何为众生?
众生往何处去?
了然愣了片刻,猛地跳起来,在身边人紧张的声声阻拦里,撒腿追了上去。
(三)
了然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,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:“我要跟他们拼了。”
他捡起一块石头,追至茅草屋内,碎沙石磨破了他的手心。
他看见方才那几个暴徒已经冲进了茅屋内,一个人正背对着他,守着门不让人往外逃。
了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盯准了那人的后脑勺,准备犯杀戒。
可是普通人要下杀手尚且过不了自己这关,何况了然还是个出家人。
他脑子里轰鸣作响,三魂七魄仿佛被活活扯成两半,就在他痛苦地下定决心,高高举起手中大石即将往下砸的时候,那人却毫无预兆地自己倒下了。
了然:“……”
他傻乎乎地举着凶器,愕然地抬起头,只见对面站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,面无表情地抓着一把银针,不知用了什么神通,把那几个暴徒全放倒了,一个个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。
那小姑娘和他对视一眼,目光在他的僧袍和光头上逡巡了片刻,冷冷地问道:“我听说有个小和尚是护国寺的?
你吗?”
了然张了张嘴,喵都没喵出一声,傻乎乎地跟对方大眼瞪小眼。
那少女倒也没有不耐烦,想了想又道:“我是太原府陈家的人,你师父是觉远大师吗?”
了然茫然地点点头,少女长眉一挑,皱眉道:“算了,那你先跟我进来吧。”
了然懵懵懂懂地跟着那少女走进了茅屋,迎面撞上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。
那青年文士紧张地问道:“没事吧?”
“摆平了。”少女随口道,又指着了然说道,“这是个护国寺来的小和尚,这位是姚大人。”
那青年忙道:“不敢,后学如今赋闲在家,不过一介草民……”
少女快言快语地打断他道:“行,那叫你姚公子——那位将军呢?
已经走了吗?”
姚公子忙压低声音道:“是,顾将军说都安排好了,只是……”
“怎么?”
姚公子有些犹豫道:“到时候兵荒马乱,我怕城中百姓们惊惶下会再添伤亡,顾将军也有这个顾虑,要是能想方设法将众人集中在一处就好了,只是这样一来,又怕打草惊蛇,再者……这城中百姓几次三番被当成人盾,眼下已经成了惊弓之鸟,我恐怕惊弓之鸟是不会落在一棵树上的。”
他这话一出,两人都沉默了起来,这陈姓小姑娘不知师承何处,身手极好,会偷袭,却不太清楚怎么把人赶到一起。
这时,一边沉默不语的哑僧终于弱弱地伸出一只手,比划道:“我……我能试试。”
(四)
那是后来的安定侯、临渊阁两位股肱与两江总督姚镇的第一次匆匆相逢。
那时,安定侯顾昀还是个会临阵怯场的半大孩子,两江总督姚大人只是个罢官回家的穷秀才,了然大师还不是人间优钵罗——他此时的水平,大约只配当一朵人间狗尾巴花,而陈轻絮也还是个只会横冲直撞的小丫头。
了然伙同陈轻絮与姚镇,连夜将那几个暴徒的尸体藏好,随后约定了时辰和暗号,分别行动。
隔日傍晚,城中百姓们发现,人流正在自发地往一个地方汇聚。
少年哑僧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水,好好把自己打理过一遍,他坐在夕阳下的一块大石上,手持念珠,阖目默诵经文,身边有一群人跪听——都是姚公子安排的。
人在绝望的时候,特别渴望能有一点精神寄托。
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,迷茫恐惧的百姓纷纷往大石头处聚拢。
有些胆大的,也跟着跪在大石下,有些则在树后、墙角躲躲藏藏偷偷看。
刚开始,叛军们没管这些柔弱的人盾,有的看热闹,有一些甚至也加入了其中,想趁机受一受佛光普照,求佛祖保佑城外围城的朝廷鹰犬自己蒸发。
而等他们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,夕阳已经开始往下沉了,了然熠熠生辉的光头将城中大部分的百姓吸引到了大石头附近。
陈姑娘混在人群里,悄然将一把针扣在手中,她缓缓矮下身,裤腿上别着一把匕首。
“都闪开!”一个叛军小头目第一个意识到不对,他抽出刀,指着聚在一起的百姓,“滚回去!
滚!
不许聚在一起!”
了然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,悄悄去看一边的陈姑娘,姚公子不在,那凶残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当场宰了这些叛军的准备,一张小脸上仿佛被冻上了,看不出一点表情。
两个半大孩子,一群穷凶极恶的叛军,朝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能到,周围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,四面楚歌——了然的心快从胸口跳出来了。
“做点什么。”他慌乱的想,“我得做点什么。”
叛军小头目随手将掌中刀砍向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老妇人,咆哮着:“我说来人——”
陈姑娘一时没沉住气,一把抽出腿间匕首,疾风似的从人群中钻了出去,抬手架住了小头目的凶器,她的身体绷到了极致,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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