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一三 主义之争(1/2)
“北方,尤其是西北,财货不足,民生凋零,日用商货全仰仗南方。
他们手中即便有白银,也会被南方吸光。”徐元佐道。
如果将大明的南北方看做是两个经济体,南方肯定是处于绝对的出超地位。
山陕要购买江南的棉布和湖广的粮食,这是生活必需品,量大且价高。
而他们能够提供的皮革、畜牧、少量矿产,根本不足以扭转他们的入超地位。
因此他们手中为数不多的白银必然会流入南方。
“江南、两广、闽浙,这些地方可是从整个天下——包括日本、西洋、乃至更西面的泰西吸取白银。
物以稀为贵,以滥大街为贱,江南白银日益增多,恐怕一两就只能当半两用。
百姓辛苦积存的银子,等若贬值一半。”徐元佐看到徐璠脸上的迷茫,直截了当道:“咱们家一万两银子,就成了五千两。”
“还有五千两呢?”
“噗,就这么没了!”徐元佐比了个泡泡爆裂的手势:“就跟宝钞一样。”
只要祭出宝钞,就算是徐璠也能明白。
那个是极端的信用货币,完全没有储备金,更操蛋的是朝廷关闭了兑换渠道,宝钞不能兑换白银和铜钱。
更更操蛋的是,宝钞还不能用来缴税——当时大明收的是实物税。
更更更操蛋的是,宝钞还会折旧。
想想看,如果你拿着一张一百块钱的人民币去购物,营业员说:“这张纸币太旧了,只能当七十块钱用。”你是给他一拳,还是给他两拳?
白银因为是天然货币,可以窖藏,所以贬值速度不会像宝钞那样快,但终究是不可避免的。
而北方没有货币流通,进入通货紧缩,商业无法发展,一旦遭遇气候转冷。
农耕线南缩,粮食产量降低,就会造成饿殍遍野的惨状。
更不要说大明朝廷的财富再分配职能几乎为零,大量粮食囤积在藩王、势家、地主、巨贾手中。
百姓除了造反就只有乖乖饿死。
“这个过程可能很长,比如五六十年,但是祸根埋下了,要想再铲除它就难了。”徐元佐道。
徐阶常常叹了口气:“国家以文学取士,其人不通商道。
焉能治政?
敬琏能眼见于此,非天授耶!”
徐元佐没有谦虚,只是微微欠了欠身。
“只是首辅,还是得张江陵来做。”徐阶道。
徐元佐颇有些意外,为何话说到了这一步,徐阶还是铁了心要支持张居正呢?
徐阶朝徐璠挥了挥手:“你且先去。”
徐璠身子僵了僵,差点走出同手同脚一顺边来。
他心中颇为好奇:什么事能跟徐元佐说,却不能对自己这个长子说。
徐阶并没有答疑的想法,等徐璠出了书房,方才对徐元佐招了招手:“你来。”
徐元佐依言上前。
垂手侍立一边。
“这话我只跟你说,你不可再跟任何人提起,也不能写入笔记之中。”徐阶郑重道:“事关徐氏满门性命,你可答应?”
徐元佐面色凝重,点头道:“大父且放心,小子不是不明道理之人。”
徐阶微微垂下了眼帘,道:“从国朝开创以来,你可知道朝堂上是谁在跟谁争?
又争些什么?”
徐元佐感觉到皮肤上寒毛尽竖,差点将高中历史书里的内容脱口喊了出来。
——是相权与皇权的矛盾!
甚至可以说,是官僚集团对政权的夺取!
徐元佐不知道徐阶是怎么看的。
但这是后世学人的一种观点。
“国朝之初也有宰相,而太祖高皇帝兴大狱废止之。
其后成祖文皇帝设内阁,以备咨问,以九五之尊摄领六部五军百官之政。
再其后……”徐阶说道这里。
似乎有些疲倦,微微垂下眼睑,直接跳到了关键:“内阁事权日重,与帝威相进退……”
徐元佐已经明白了徐阶意思:“大父是否觉得,皇帝垂拱而治,而百官行政。
各司其职,才是最好的?”
徐阶不用回答这个问题。
在他登上首辅高位的时候,他就已经将答案写在了值房里。
——以威福还主上;
——以政务还诸司;
——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!
皇帝应当受万民膜拜,也因此可以享受天下子民的供养。
前者是威,后者是福。
这便是威福还于主上,也是对严嵩的总结:窃威据福,不当人臣!
而在威福之外呢?
政务要还于诸司,让六部与诸寺承担自己的权责,处理大明上上下下的大小事件。
这原本也是被严嵩窃取了,现在要拿回来,拿回来给谁?
给诸司,而非给皇帝。
用舍刑赏是人事和司法权,这部分权力要还给公论,也不是还给皇帝。
三句话既清算了严嵩,表明了自己与严嵩的区别,这叫承上。
同时又阐明了自己的立场,强调了诸司和公论,这叫启下。
这是徐阶的执政纲领,也是官僚集团对皇权的宣战檄文。
尽管徐阶百般掩饰,让皇帝以为自己仍旧是掌控诸司、公论之人,事实上大明的政权和皇权已经分道扬镳了。
下一位统合政权和皇权的明朝皇帝,要等崇祯皇帝朱由检继位,而他最重要的工作却是谢幕。
“他们说夏文愍公是权相,说严分宜是奸相,说我是权奸,呵呵。”徐阶轻笑一声,充满了鄙夷和不屑。
夏文愍公就是徐阶的恩师夏言,当国时因为做事雷厉风行,豪迈强直,被称为权相。
严嵩的奸相之名就不必说了,简直可以跟秦桧媲美——虽然真正能够历数他罪责的人并不多。
而称徐阶为权奸,则已经有了风声,恐怕徐阶一死,此风便会盛行。
说徐阶“权”,因为他说一不二;说他“奸”,主要是假借众议。
反对者如高拱郭朴,指责徐阶不与其他阁辅商议,就发表了先帝的遗诏,而且还将遗诏写成了罪己诏。
这眼里是有公论么?
只此一点,足以证明徐阶之“奸”。
丝毫不逊严嵩。
“那些蝇营狗苟之徒,是看不透的。”徐阶长叹了一口气。
徐元佐突然明白徐阶为何要执着地倒严了。
如果只是为了给他老师报仇,这个动力恐怕还不够。
因为徐阶内心中已经站在了官僚集团一边,他的政治抱负是像老师夏言、前贤杨廷和那样。
让皇帝成为一尊只负责吃香火的神,而不是一个指手画脚的国家领导者。
严嵩却是皇帝的一条狗。
这种信念上的冲突,根本不是任何利益交换能够弥合的。
徐阶若是等不到倒严的机会,恐怕会一辈子熬下去,但他不会放弃这种信念。
高拱以为自己是与徐阶争权。
在徐阶看来却是高拱在为皇帝争权。
两位名垂明史的阁辅老先生,在国家的政治心脏撕破脸皮,公然吵架,正是因为这种信念上的冲突。
徐阶选定张居正不放松,也是因为徐阶相信大明朝堂之上,唯独张居正与他有同样的信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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