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涿州西北方向走五十余里，便抵达了太行山下。

脱离了官道，骑马往偏僻深山又赶了一段路，张文婉策马立在一个小山头，向四周望了一圈。

她的马匹是在涿州城的驿站买的，因为从保州出发之前，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各种信令、文书，这让她得以顺利买到了马匹和食物。

但如此一来也暴露了行迹，于是她继续绕道，先行到这太行山附近避一避。

此时天色将暗，四下眺望，东面已没有追兵，西面却有个小山村有炊烟升起。

张文婉拉起面巾，策马过去。

她知道这种世道一个女子行军不安全，因此穿的是军袍，还披了一件最轻便的皮甲遮掩身形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。

进了村里时，她这种装束让村民害怕不已，纷纷躲进屋中。

张文婉牵着马在村中逛了一圈，选定了一个残破的土墙农房上前借宿。

“哈，我说刘寡妇今早不情愿让我摸哩。”

话到这里，前方又有一队人从西面过来，个个也都是老农打扮，推着板车，上面载满了麻袋，里面装着粮食及其它各种杂物。

人群讨论着这些，却也有人问道：“几位老哥，官府说的那个收粮和募兵的告示我没看懂，能给我解释解释吗？”

“就在那边的西岭村，额们前阵子已经送过一次了，这不家里的鸡又下蛋了，再凑些东西，一道送过去。”

“啪”的一声响，二虎将刘寡妇一巴掌摔在地上，又踹了一脚，踹得她起不来，便在屋子里搜起来。

“就是说呀，要真是你的钱，你藏在哪让二虎摸到的？”

“兵爷。”

“收粮其实很简单，官府统一以纸币收购粮食……”

顺天路是大蒙古国最早施行汉法的地方之一，因为张柔坐镇顺天路时，一直呕心沥血恢复民生。

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看热闹。

再往里走，进了一间破屋，终于能有瓦遮头地歇一夜，才走到床边，马上便闻到了一股被子的酸味，仔细瞧了瞧，上面都是霉。

“松开，这是我的钱，你哪里可能会有钱……”

张文婉又解释了一会，刘寡妇却还是不明白。

“不是哩，就是路过了村子，睡了刘寡妇一晚，我今天上山砍柴，眼见他都过了洪崖，骑马走远了。”

事情当然不会像他说的这样简单。

但对于这些老农而言，这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。

郝二富抬头看去，只见前方便是关中，他的心情不由豁然开朗。

她哭得很凶，但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。

任那汉子不停踹她，她却死不撒手。

她揉了揉眼，系好面巾，走到破屋外一看，只见在院子外面，那个黑瘦妇人正跪在地上，拉着一个汉子的衣襟嚎陶。

“不会。”郝狗儿用最简单的办法解释起来，道：“不是朝廷为了北伐多印了纸币，而是贺兰山大胜之后，朝廷缴获了很多战利品，这些金银珠宝拿出来不方便，所以印成了纸币。”

张文婉无奈，也说不清楚这事，于是拿出一张一百文的中统交钞，递了过去，道：“我得走了，你拿着，给孩子买吃的。”

他嚅了嚅嘴，看向他的儿子，道：“狗儿啊，你记得吗？

那年我们就是跟着贺大哥，从这里进的子午道。

当时的路可难走，现今修得真好啊。”

“那披甲的不是刘寡妇的男人？”

“我……我没有男人。”

“爹啊，都和你说了许多遍了，儿子不能算读书人，只是能识字，会算数。”

为首的十夫长挥手下令，道：“搜，再把所有的男人都征调了……”

没多久之后，哭嚎声便再次在刘寡妇家中响起。

“王法？”

也有人问道：“这运辎重能给多少钱？”

张文婉看不下去，按着腰间的短刀便走上前去，扫视了人群一眼。

“他们就这般欺负你？”

“对，对，这不是叫习惯了嘛。”郝二富推着板车，目光还在四下看着，又道：“我们的老家在渭南，那年蒙哥死了，蒙古人内斗，你娘没了，我带着你出来逃难，那时候你才六岁，我就这样一路背着你走，谁成想，我们还能这样回来。”

周围人纷纷刮目相看，赞叹不已。

“刘寡妇，他都摸你哪里了啊？”

这一番哭嚎却又引得人们哄堂大笑。

说官府只收五户丝。

张文婉认认真真道：“王法就是遇到刚才那样的盗贼，官府会有人把他捉起来。”

“听说价钱蛮好吧？

比往常卖的能高一些……”

之后她牵着马离开了这个村落，沿着太行山向南而行。

郝二富听了，立即便激动起来，一手便揽过郝狗儿。

村中人见了，各自摇着头便打算散了。

两个孩子不停大哭，他却很快有了意外之喜，伸手进一个破陶罐里掏出了张一百文的交钞。

~~

而村落这边，几个人正聚在一起闲聊。

刘寡妇哭得死去活来，到最后没办法了，只好大哭道：“你就不怕王法吗？

！”

这一家人是最不害怕张文婉的，站在那显得麻木无神。

“儿子记得，要是娘也能与我们到汉中过好日子就好了。”

“让我儿子和你说，他是读书人，我们家那一带，报纸啊、告示啊，都是他读给乡亲们听的，嘿嘿，他就喜欢这些。”

“谁说的？”郝狗儿道：“首先宋国的和籴是强制的，每户只有留下口粮，剩下的必须卖给宋廷，且价格低不说，会子还不值钱。”

“汉中，老哥你哩？”

“天杀的啊！”

“我的！

我的钱啊，我的！”

那妇人转过身，见到披甲的人牵马过来，低声喃喃道：“我男人征走了，没有男人了。”

这桩小事过去，张文婉便打算离开了，临走前她问了刘寡妇几句。

“是啊，刚到汉中的时候没有住的地方，我们挖的地窖，后来这一年一年，日子渐渐好过来，我儿子还成了读书人，嘿嘿。”

“别胡说了，这是我的钱！”

“天杀的！

别抢我的钱啊，活不了了……”

她甚至没有开口说话，那二虎的汉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，想了想，把那三十文钱放在了刘寡妇脚边，缓缓往后退了几步，转身逃开。

次日，却是被震天的哭声吵醒了。

众人聚在一起，不免七嘴八舌议论起来。

“王法？”二虎讶异，哈哈大笑道：“大蒙古国的王法是什么？

是草原的王法，是强者为尊。”

一个黑瘦的妇人正站在院中煮东西，身边是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，正眼巴巴地看着锅中。

他伸手拍了一下刘寡妇的头，讥了一句“蠢女人”，笑嘻嘻地便往外走去。

二虎轻笑一声，站起身来便往外去。

郝狗儿听了，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。

惹得那女人千恩万谢，摁着两个孩子磕头。

“天杀的，我才出门要去刘阿大家买柴，他抱着我就摸啊，摸到钱就抢了啊……”

刘寡妇愣住了，她从来没听说过王法是什么。

像是没有了生的期盼，也就没有害怕的事了。

她自己也是自身难保的状态，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。

而就在村口，一队兵马已经驰了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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